四个春天和两个女孩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一、

      我和映真曾经相亲相爱地过了四年,在这个堪与天堂相媲美的城市——杭州。 
  我们一同在这个别人的城市相濡以沫,相呴以湿,汲取着石头森林的缝隙中仅存的一丝温暖。 
  我们都来自单亲家庭,不同的是,她没有了妈妈,我没有了爸爸。 
  我们是两个女孩子。 
  我们不是同性恋。 
 
   一场相识源自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当时的映真,站在肯德基门口,一边大口大口地咬着汉堡,一边在左顾右盼。她的脚边竖着一只庞大的航空箱。她一头黑亮的长发翻飞在风里,身上一件薄薄的连衣裙仿佛抵挡不住这初春的寒意,她在微微地颤栗。 

  我正好在这个时候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嚼着口香糖招摇过市。下午的这个时候,我会出来透透气,正想去唱片行淘几张CD。

     我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个瘦得有点楚楚可怜的女子。温婉的神情,含着笑意的眼睛,标准的贤妻良母型。也许她刚来这个城市,也许她需要房子,我在心里暗忖。而我,需要有人帮我收拾房子。 于是我走过去,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嗨!要租房子吗? 

 
  她就这样被我拐回了家,跟我分住两居室的房子,跟我分担一半的房租。 
  事后我无数次地笑她:你爹妈没有教过你吗?不能跟陌生人说话,不要随便跟人走。她浅浅一笑,说:当时我心里想,如果这个看起来这么善良可爱的女孩子会骗人,我干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我耳根子浅,被她恭维得哈哈大笑。                 

 
  我比映真先来这城市三个月,她比我大两岁。就这个当口,看不出谁处于劣势。在这个尚且陌生的城市,我们都还在学着适应。
  十六岁,我即离家,跟着邻居玩音乐的志军哥一起,流浪至今,已经飘流过很多地方。始终找不到可以在一个地方长久驻足的理由,所以一直是在出发,迁徙,永无宁日。 
  二十二岁这年的秋天,我在美丽的杭州停下了脚步。我在一家娱乐城当驻唱歌手,三个月下来,在“流金岁月”已小有名气。 
  我不跟风,也不随波逐流。在这个放弃一切梦想的时代,我还坚守着自己的一方梦田。很多人说我小小年纪,太过于沧桑。 

  在一切设施都极现代的“流金岁月”,我唱怀旧的老歌。我庆幸自己的音域比较宽,能唱两个八度。高音能唱苏芮,低音能唱徐小凤,假声能模仿齐豫。 
  在我的演出时段里,我只唱自己喜欢的歌。如雪片般飞来的点歌单我很少去看一眼,即便有人出高得离谱的价钱。  
  我在“流金岁月”拥有固定的听众群。因此,即使我再顽冥,老板也是拿我无可奈何。在这个金钱当道的世界,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爹。
 
  我们的老板姓周,身上最多的就是脂肪,撑得整个人油光水滑,眼睛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线,爬两层楼梯呼哧呼哧能煽倒一大片。我给他起了个“周扒皮”的美名。他也不气,平日见了我笑呵呵地,也挺客气。 
  我每月的置装费是众姐妹里边最多的。也因为这个,在她们那里我失了人缘。我也不敢找她们中的哪个跟我合租房子,怕指不定哪天让我人财两失。 
 
  曾映真从苏州来,她学过专业的化妆,不过短短四五天工夫,就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影楼找到了工作。
  自古苏州出美女,我的室友映真也不例外。看着她对镜贴花黄,我禁不住喃喃自语:映真,你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美?你出生的时候美神是不是收了你妈的贿? 
  映真佯装凶凶地拍一下我的头,难得的扮一回女流氓:收你妈的贿!尽瞎说,一边儿呆着去!
 
  其实曾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淑女,最难得的是她的性子,不温不火。当然跟她从事的行业也有关系,替人化妆,等于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做画,精雕细琢地,不耐心点怎么成? 
  我本是个出了名的火爆脾气,遇到她,却像火山碰上了冰山。纵然有再大的火气,也会在她温柔如水的眼神里将息。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二、 
  映真上的是白班,不过新地方欺生,经常要让她加班。忙的时候往往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回来后两条腿的肌肉僵硬得像铁块。 
  我昼伏夜出。上午蒙头睡,下午逛逛街,晚上七点上班。
 
  映真是最佳的同居人,以至于后来我无限佩服自己的那双火眼金晴,能在人潮人海中将她一眼认定。她虽然自己也忙,却总不忘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洗衣机,洗碗槽里永远是空的,冰箱则永远是满的。
  我的房间,在她来之前,满地都是杂物。衣服,零食跟碟片铺天盖地,十二平米的房间,除了床,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可是现在,宽敞得可以跳华尔兹。 这些,都是映真的功劳。

 

      当然我也不是全无用处。我学过指压,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给映真做肌肉按摩。有时虽然自己也累,但只要有空,我的双手就不会闲着。

      映真经常取笑我:你这样不会做家事,将来谁敢娶你? 

  我不管,我有你啊!我嫁了,要你做陪嫁丫头!你嫁了,我也要跟去!

      我假扮天真,无耻地耍赖。 映真笑得花枝乱颤:好好好!将来做我老公的人有福了,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啊! 
 
  夏季有一阵子淡季,请了假,我跟映真去了苏州她的家。 
  未去之前,我满心憧憬着那里“画舫门前过,满楼红袖招”的旖旎景象。及至目睹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不免有些失望。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粉墙黑瓦,跟我江南的家乡一般无二。 
  映真点着我的脑门说:你是真幼稚还是假天真?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还是张恨水笔下的秦淮风光啊? 我自知做戏有点做过了头,只一味嘿嘿地笑着装傻。 
 
  映真的爸爸比我想象中要来得老,才五十不到,看上去像有六十岁。映真十三岁丧母,她还有个小她五岁的弟弟。这么多年她爸又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姐俩拉扯大,也实在是不容易。 

      我管映真的爸爸也叫爸爸。他应得很爽快,我就不停地叫,我叫一声,他应一声。我叫了不下五遍,然后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慢慢地绽放开来,像一朵风干了的菊花。 

      映真在旁边笑得直捂肚子,连说受不了我,天生的马屁精。但是我叫得很真,很亲,因为我很多年没叫过人爸爸,趁机过足瘾。 没有人看到,当第五声爸爸叫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是湿的。 
 
  从苏州回来的火车上,我跟映真说:春节的时候,你跟我回家,我叫妈妈做酒酿圆子给你吃。 
  映真说,好。

      我的心里泪如雨下。 
  我的妈妈瘫痪在床多年,明年也不会有奇迹,她再也不会站起来给我做酒酿圆子吃。而我,这么多年不在她身边,除了每月寄钱给隔壁的阿婆,让她照顾我妈妈的生活,我还为我亲爱的妈妈做了些什么? 
 


 

   三、

      也许是怕见那一天的来临,第二年的春节,我没能如约带映真回家,映真也没能回自己的家。因为,我出了车祸。 
  我在一个深夜回家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色狼黑车司机,他把车开往僻静的路段,意图不轨。我叫着让他停车,他不停,反而开得更快。于是我站起身,用力扭转了他手中的方向盘。车子撞上了防护栏,剧烈的撞击之下,我失去了知觉。
  我是一个任性的人,做事的时候从不去想后果,就算想到了,在这样的时候,也宁为玉碎。 

 
  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医院,破碎的车窗玻璃割开了我的下巴,生生露着白骨,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多处擦伤。司机比我伤得重,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 
  多行不义必自毙。 

  映真匆匆赶来,看着浑身缠满纱布的我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她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艰难地张开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安慰她:你别哭得那么伤心!像我这种祸害,注定要遗害千年,不会有事的。 
  她破涕为笑,一拳打在我受伤的胳膊上。我咝咝地抽着凉气,却对她展开了笑脸。 
 
  周扒皮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热心,他亲自出面替我处理一切琐事,跑去跟对方的家人交涉,他还承诺我的医约费由他公司全额支付。 
  他喜欢把自已的娱乐城叫公司,这也算商人的一点小小虚荣心吧。
  人在身心最脆弱的时候往往会对肯伸出援手的人产生很深的依赖。周扒皮的那身肥肉和绿豆眼,在我的眼里突然间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映真叫人代了班,日夜不眠不休地守在我的床前,替我熬鲫鱼豆腐汤,为我煮各款养生粥,在我睡着的时候一次次地拿沾了水的棉签润泽我干裂的唇。 
  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总是假装睡着,我怕我一睁开眼睛,眼泪就会往下掉。 
 
  那一个春节,我在病床上渡过。映真也没有回家,她守在我的身边,日夜操劳。远在苏州的干爸,听闻我出了车祸,也赶了过来,还捉来了野鸭子说要给我补身体。
  我的脸肿胀不堪,不能爽利地说话。干爸看着我他的眼睛就红了,他说:这小囡,遭了多大的罪啊! 
  我忍了很久的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我多想有个温暖的肩膀可以靠,我多想有个宽阔的胸膛可以哭。可是我没有,映真的爸爸不是我的爸爸,他的怀抱还不是最温暖的,我的爸爸早已在六年前,在妈妈瘫痪了两年之后,弃我们孤儿寡母于不顾。 
 
  周扒皮经常也会晃过来看看我,给我带些时令的水果,偶尔也会带着花来,他说是我的忠实听众送的,托他转交。 
  他老在叹气。他说卓颜啊,你快点好起来吧,你可是我公司的台柱啊!你要再不好,我公司要破产了! 

      我当然知道事实并非他说的如此。如今百业萧条,只有娱乐业是最红火的。他会破产,除非黄河之水天上来。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很安慰。至少证明我活着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还有个地方需要我。我发誓我好了以后不再喊他周扒皮。其实他也并不剥削人,相对于其他的场子,他已经算大方的了。 
  我知道他有个很儒雅的名字,叫周仕诚。 
 
  我身上的伤痕在慢慢痊愈,我脸上的肿胀在慢慢消退,可我还是不能大声说话。每次映真都要俯首在我耳边,才能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她说:这不正常。颜颜,你必须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我去做了检查。浙二医院的医生说我声带小关节脱落,活动困难,必须借助外力促使它活动。而且要及早医治,拖久了怕会形成永久的创口,我将再也不能大声说话,更不用说唱歌了! 
 
  我开始接受声带复位治疗。这是一种小型的手术,却需要医生有高超的技术。映真打听到上海的汾阳路上有一家特色医院专门治五官科的疾病,就带了我去。 
  火车上,我们相对无言,笑已不闻声也悄。映真默默地望着我,大眼睛里满是哀愁。我的心里同样的惶恐。如果我失去声音,我将无法再唱歌,如果我不能唱歌,我要怎么去照顾我受尽磨难的妈妈? 
 
  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个看上去面目可亲的中年女医生,她不像有的医生那样总是板着一张脸。

      映真小心地问她:我朋友的嗓子,有没有可能治好? 女医生说:我手中的病人,恢复得好的甚至可以唱卡拉OK,这要看个人的程度。 
  接下去的话,她没有说,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也有人因此丧失了唱卡拉OK的能力。 
  我的手脚冰凉。 
 
  在我施手术之前,映真一直不肯松开我的手。她说,从我第一眼看见你,你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微笑,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孩子像个天使。颜颜,你放心,老天不会薄待你。你不要怕,我和你在一起。 


  一道一道烦琐的手续,一次次在喉咙口喷射麻药,直到感觉喉咙口像塞了一块木头。
  手术器械开始伸进我的口腔里搅动,疼痛并不是非人的,却是难忍的,好似要把五脏六肺全掏空。医生一边搅动一边让我发声,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发出了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难听的声音,像很多种动物叫声的总合。
  手术室里还有一些待诊的病人,一个个都用同情和恐惧的眼光看着我。我涨红了脸,眼底蓄满了泪。我不敢哭,可是映真,她再一次无所顾忌地大声哭了起来。 
 
  隔一个星期,我去一次上海。间中映真回了趟老家,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她交到医生手里的时候声音带着惶恐,她说:请求您,请求您一定要治好她。 
  医生当然没有明确表态。她只是说:我尽力。可是看得出来,她也很受感动,她跟我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朋友。 



      

     四、  
  我终于能够再出声唱歌,尽管再也不能唱高八度。我终于重新站在一度曾无比厌倦的这个舞台,望着台下那么多双关切期待的眼睛,我哽咽着无法成言。 
  人总是在经历过失去以后才会懂得珍惜眼前的拥有。那一场劫难,令我重生,让一向愤世嫉俗的我明白,人间自有真情在。 
  我是多么庆幸,这一切的劫难,我远在他乡的妈妈一点也不知情。我不愿她美丽的眼睛里再为我而流下眼泪,这一生,她的泪已流得太多太多。 
 
  周仕诚为我开了个Party,庆祝我重获新声。平常相处不是太融洽的姐妹纷纷上来亲我的面颊,她们眼里没有兴灾乐祸,是由衷地欢喜。灾难,让人心生慈悲。 
  我也上去亲了周仕诚的脸颊。我一向少有积蓄,如果没有他的解囊相助,也不会有我的今天。这个生活在现代红楼里的三十二岁男人,竟然在众姐妹善意的哄笑声中红了脸。 
 
  第三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映真恋爱了,是她的同事,一个摄影师,叫刘洋。才子佳人,一向是最合拍的组成。虽然我不是太看得惯刘洋那长长的指甲,和说话时不时地捋一下额前长发的动作。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太重的女人气,甚至孩子气地想:这样的男人,如果映真嫁了他我也是不跟的。 

  大家混熟了也经常开玩笑。一日,我半真半假的对刘洋说:你给我好好听着,你若敢欺负映真,我绝不饶你,我做鬼也要把你拖到阴间去。 
  刘洋这个时候总是拥住映真撒娇:老婆,你最心爱的妹妹和你最亲爱的老公打架,你帮谁? 
  映真说:如果真有那天,我一定帮颜颜。因为除非是你对不起我,不然她不会出手打你。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最快乐的。听着映真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快,对我的称呼,也一天换一个样儿,今天宝贝,明天甜心叫得不亦乐乎。有时候玩到深更半夜也不忘给我带夜宵回来,一进门就在那儿大呼小叫:宝贝!快起来,有好吃的。 
 
  映真跟刘洋来往了半年后,有一天对我说:颜颜,我要搬出去跟刘洋一起住了。 
  你们同居? 
       也可以说是……试婚。映真面上有羞色。 
  行不行啊? 
  你放心啦!刘洋对我是真心的。你不知道,他好嫉妒你,说我把你照顾得这么好。他这么瘦,也要我给他好好补补营养。 

  映真的脸上,一派甜蜜。她已经在开始憧憬他们美妙的二人世界,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她是我身边最亲的人,我希望她幸福快乐。 
  颜颜,说真的,我实在舍不得丢下你,你也快点找个男朋友吧,这样的话,就可以有个人照顾你,我也不用再担心你了。 
  她抱着我的肩,依依不舍地说。 
  我说好,我明天就去找。不行,得先去买副放大镜,不然看不清男人的真面目。这个世界鱼龙混杂,坏人脸上又从不刻字儿。 
  映真笑得在沙发上打滚。 
  我正色道:你笑什么?你也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呐。
  你安啦!我家刘洋是什么样人,大家同事这么长时间,还会不清楚?好啦!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答应你,每天打电话向你现场直播如何?

      她笑得一脸暧昧。这丫头,现在也变得滑头了,居然开起了我的玩笑。 
  我当然不甘示弱,顶回去:那倒不必,有些事情是不适合当众直播的,我怕看了长针眼。
  映真红了脸,指着我的额头笑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下也笑不出来,我的心里满是凄凉,我是真的舍不得她。 
  从今以后,两个人一起卷着被子在沙发上边吃零食边抢电视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再也没有人会起早煮黑米粥,然后来掀我的被子唤我吃早餐。 
  再也没有人会每天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再也没有人的小腿可以让我按摩。 
  再也没有人会在寂静的深夜听我唱歌。 
 
  转眼又一年已近秋天,杭州是我这几年来呆得最久的一站。在这之前的我,像株浮萍,永远不肯长久地安身于一个地方。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这里有映真。有她在,我的心是安稳的。
  映真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姐妹。我们之间的感情介乎朋友和亲人之间。我们是那样地深爱对方,大难临头时,我想我们都可以为对方奋不顾身。这也是一种爱情,是属于女孩子间的爱情。 
 


     

     五、

      刘洋自映真搬去和他同住以后,双双离开了影楼自立门户,另租房子成立了间工作室。 
  工作室定名为“黄昏雨”,浪漫得一塌糊涂的名字,跟工作室的实际性质倒也有些相衬。不消多说,自是我的杰作。 
  一生与诗书无缘,却酷爱那阙宋词:雁燕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刘洋为当地的几个时尚杂志拍摄封面及专栏主题照,也帮一些成衣公司拍摄广告画册。 
  他那独特的构图,不流于俗的审美以及良好的人际关系,令他在这一行名气渐长,慢慢地也有些成名模特儿来找他拍摄写真集。 
  映真就成了一个最好的助手,从服装到化妆到造型设计,无不绞尽脑汁。 
  我有时下午闲来无事,也会跑去他们的工作室,试遍华衣美服,坑几张美美的艺术照自娱。 
 
  映真虽然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还是会定期抽空来我家一趟,帮我收拾房子,把买来的东西塞满了我的冰箱。好像我是非洲灾民,整天饿着肚子。 
  我总是问她:映真你快乐吗?你快乐吗?你快乐吗? 
  她总是捧住我的头,在我脸上乱亲一气,然后大声说:我很快乐! 
 
  盛夏来临的时候,我在自己家是呆不住的,下午总是跑去黄昏雨纳凉,午睡。

      这天去的时候映真不在,说是去买材料未返。刘洋顾自摆弄他的宝贝器材,我则顺手拿了本时尚杂志边看边等映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摄影助理小米瞎聊。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临出门时还是晴热难当,不消一个小时便已响雷声声,片刻,豆大的雨点开始撒欢。 

      我放下杂志,凝神托腮望着落地窗外,近似痴呆状。门外的世界,大雨正滂沱。哗哗的水声,紧密衔接的雨帘,把整个城市渲染得烟雨凄迷。 
 
  一辆出租车在门前咻地停下,车门开处,下来一高个女子,着装怪异。翻了几层裤脚的墨绿色工装裤,枣红的球鞋,手上提着个大大的手提袋。长发编成了辫子松松地垂在胸前,丝缕散发沾在被雨水打湿的光洁的脸上。 
  其人脚长,不消几个步子,便已推门而入。我方能看清她的长相,高鼻深目,加上身材高挑,颇有异域女子风范。形销骨立的样子,气质倒是独特,看似漫不经心,眉目间却有难驯的野性。
 
  请问哪位是刘洋老师?我是娇点的模特藏香,瑜姐介绍我过来的。该女出声相询,其声呖呖,倒也婉转。 
  刘洋闻声从那堆器材中抬起头来,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惊愕的表情,让人不禁浮想连翩,是惊艳抑或二人是旧识? 
  可是接下来二人的反应却否定了这个可能。刘洋朝这个叫藏香的女人伸出手去,淡淡一句“你好”否定了我所有的假设。 
 
  映真还没回来,女子似已习惯了这种拍摄,开始自己动手解开发辫。很突兀地,竟然没有人说话,空气中的静谧连小米都感到诧异。老板的工作性质就是在女人堆中打滚,跟相识的或不相识的模特打情骂俏是家常便饭。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营造轻松愉快的氛围,有助于模特超水平发挥。 
  可这一回,刘洋一声不吭,近乎粗暴地翻看藏香带来的服装样品,从中挑选了一套,交到了小米手里。 趁着助手替藏香换衣上妆的功夫,刘洋去选底板背景。我看着他虚浮的脚步,莫名地感到心慌。


  藏香出来的时候,基本造型已定。松绿的眼影,褐色的唇,高高挑起的眉峰,身上一件阿尔巴卡面料的米色长款风衣。褪去那身落拓灰姑娘似的衣衫,藏香的气场轰然显现。

      刘洋用一条五彩的粗线披肩,裹住了她的头,令她半遮了脸,侧着头,露着优雅的脖颈。而她那身米色风衣下,没有着裙,却配了双血红的及膝皮靴,浑身上下透着张扬和狂野的气息。 


  一个人的气质,瞬间可以做如斯彻头彻尾的改变,不禁令我瞠目结舌。
  对着那张大理石雕塑般有棱有角的脸,刘洋一改往日的油腔滑舌,像个被下了哑药的艺术家,只知埋头创作、创作。

      衣衫一套接一套的换,造型也一个比一个出彩。藏香玲珑剔透,往往刘洋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她就能清楚地领会他的意图。 

  整个拍摄过程,只有他极其简短的命令句式,她也从无异议,无疑这是一次相当默契的合作。可是空气中却有一丝隐约的火药味,弥漫在这两个互为陌生的男女之间。
  我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仿佛夏日的暴雨来临前泥土潮湿的腥气。这两个人之间,会有故事发生。
  映真返回时,藏香正好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去。两个女人不经意地一次对视,映真后来说,六月的天,她忽然地就打了个寒颤。 

 

    

     六、

      盛夏的漫漫时日,像小脚老太婆的碎步,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惬意的金秋。

      一年之中,我最爱秋天,为的不止是凉爽,更有那秋风起处的苍凉。谁能想象,没心没肺如我,也会如此多愁善感。 

  因为贪图凉快不愿加衣,我得了重感冒,三日不能登台。呆到第二日,已是坐立难安,遂到夜总会自动请缨,到各个包厢端茶送酒。 
  在11号包厢,我看到了两个令我大感意外的人,刘洋和那名叫藏香的女子。她一身中规中矩的职业套装,脸上的神情依旧不羁。可见一个人天生的气质并不能掩埋于平淡的衣着里。这种女人,见过一眼就印象深刻。 
 
  刘洋与藏香再次聚首,令我备感讶异。不过看情形,也不像是在私底下幽会。包厢里还有一个西装革履,年过半百的老头,看样子在谈什么生意。 
  我本无意防范刘洋,不过当他看见我的时候,笑得极不自然,眼里的一抹藏不住的慌乱让我不由自主地生了心。映真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到她。 

      11号包厢的服务生被我刻意顶下。第二次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藏香纤手一扬,杯中的液体呈一线水注状淋向那个西装老头的脸。在我还来不反应过来的时候,藏香已拉着刘洋的手急速穿越我身边,夺路而奔。 

  西装老头跟我一样惊愕莫名,到他能有所动作的时候,茶几上的酒瓶已像支飞镖般向我射来。我本能一闪,酒瓶击中身后的玻璃格子拉门。一时间,脆声响处,散开一地玻璃碎渣。 
  老头大声咒骂;不就是一只高级鸡嘛!充什么清高,当了里子还想顾面子。 
  我呆若木鸡,瞬间的情势急转令我无从反应。周扒皮闻声而来,见此情形急急追问:你没事儿吧?有没有伤到哪儿?怎么跟客人发生矛盾了?早叫你不要来的了,真不听话。 

  我只会摇头,出声不得。藏香和刘洋牵手而奔那一幕像电影的慢镜,一直在眼前徘徊不去。 
  看来他们之间,绝非我想象当中那么简单。藏香的魅力无从抗拒,映真的温婉怎敌她的风情万种。况刘洋自我标榜为艺术人士,中意的就是那种特立独行。 
 
  我一早就明白,映真不合他的胃口。映真之于他,不过是能满足口腹之欲,并不能解精神上的的饥渴。不是我贬低自己的挚友,这是不争的事实。映真一头栽进爱的泥沼,已无从分辩黑白。旁观者清,只不过她铁了心甘做扑火的飞蛾,我也不便阻挡,只希望我的眼光失准。 
  不过看来情形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一厢情愿。
 
  我沉浸在自我的思绪中,连被周扒皮拉进了他的办公室也不自觉。我的样子吓坏了他,他一迭声地问:怎么了卓颜?你别吓我。那老家伙怎么你了?快告诉我!妈的,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指头,老子拼了打场官司,也要把那老东西灭了。 

 
  此后多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我所见的告诉映真。刘洋明知道我已看出了端倪,却不来找我解释或要求我保密,可见他已准备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心里有了事,我一夜之间忧郁了起来。同行的姐妹看我整日魂不守舍,一个个都来取笑我:疯丫头思春了。 
 
  映真再来我家的时候,不知是否出于我的敏感,发现她形容消瘦。我忍不住还是问了:映真你现在快乐吗?怎么比以前瘦了?
  都说快乐是不堪闻问的东西,映真的笑脸在我的问话声中渐渐黯淡下去。在她一低头的刹那,我看到她眼阍一片晶莹。可是下一秒钟,她就把夺眶欲出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再抬头,已是一副强装的欢颜。可是,藏在面具后的那张脸,必定是哀伤的。女人在这方面,出奇地敏感。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刘洋对我挺好的,只是我怀孕了,反应严重,吃不下东西,所以才瘦了点。 
  你有孩子了?怎么没告诉过我?几个月了?刘洋知道吗?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登记结婚? 
  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她无从答起,只是低着头小声地说:快了,马上就去办了。
 
  我不想再去追问映真,我知道敏感如她,也一定猜到了些蛛丝马迹。我决定不再处于守势,我得找刘洋谈一谈,我希望他能看在映真怀着的孩子份上,迷途知返。收起浪子之心,做一个好丈夫。 
 
  只是想不到我跟刘洋的谈话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进行的,他带了藏香同来,那个女人,寸步不离他左右。 
  我起初态度委婉,请她先离开片刻,我有话单独跟刘洋说。

      她一脸不屑地说:他现在是我的人,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没有什么话不能当我的面讲,除非涉及到私情。

      她放肆地大笑,看着刘洋在边上一声不吭地小男人样,我气血上涌,手中的果汁杯在玻璃台面上清脆裂开,随之破裂的还有这场似是而非的谈判。 

  我的沉不住气导致事情向更加不可收拾的局面演变。刘洋正式向映真提出了分手,而且开始夜不归宿。映真无论如何不肯同意,口中反反复复只有两句话:我有了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有了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的神情几若疯狂。我看在眼里,心痛至极。 
  爱情原本是朵美丽的玫瑰,可是她有刺。我不知道我可以为映真做些什么,以我的鲁莽性子,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他们如履薄冰的关系边缘,我不敢再轻举妄动。 
 


  

    七、

      映真出事那天晚上,仿佛冥冥中有昭示,一个晚上,我心神不宁,唱歌忘了词也不知道去救场,竟然呆怔在演出台上,引来一片嘘声,竟然也置若罔闻。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电话铃声响起。 

  听筒里一个陌生而严峻的声音说:我是派出所的,请你立刻来市一医院急诊科一趟,你有位朋友出事。 
  我的朋友?会是谁?除了映真,没可能还有别人会在这种情形下找我。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在医院?为什么不是她打电话通知我?

      那简短的几句话搅得我心房大乱,一路上,疑虑伴着汹涌的泪水,把个出租车司机都看傻了。下车的时候,我忘了付钱,他竟然也忘了收钱。 
 
  我找到急诊科的时候,里头围满了人,有医护人员,有警察,还有围观的病人。病床上,映真像尊残破的娃娃,长发散乱,头无力地歪在枕上,眼神呆滞。看到我进来,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跟我从不相识。 

  一个小个子警察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到医院的走廊上,他跟我陈述了事情经过。 
  当晚十点四十五分,派出所接到一个中年妇女的报警电话,称自己夜班下班,街角巷弄里,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映真。经医院方面证实,她遭到了,腹中四个月大的胎儿也已流产。

      你朋友受了很大刺激,怎么问都不肯开口,后来我们翻查她手机,找了最后拨打的一个电话……小个子警察的声音,像飘在云端,渐行渐远,终至不可闻。

 

      映真最后拨打的那个电话号码,是我的。她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舞台上,失魂落魄地唱歌。我怎么能够知道,一场灭顶之灾,就这么不由分说地落到了她的头上。她那样纯良美好,事事为他人着想,遇到乞丐揪着她衣角讨钱都不会大声喝斥。这样一个天使般的人儿,老天怎么能忍心让她遭受如此摧残?
  如果这世间真有上帝,我想打他一个耳光。我要让他看看,这混沌世间,到底有没有天理? 

  我哭倒在映真床边,不能成言。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像一尊稻草人,独留躯壳在。而心,早已经没有了。 
  我像安抚一个婴儿般轻轻拍着映真的肩膀:映真,你哭吧,哭出来就没事儿了。乖,说话,别吓我,你快哭啊! 
  映真忽然间一把把我搂得死紧,搂得我气都喘不过来。我一动不敢动,听着她的喉咙底发出了一声细细长长的呜咽,像从地底冲破重重阻碍喷涌而出的岩浆,带着毁灭性的能量。然后,她惊天动地号啕起来,泪水很快就湿透了我厚厚的毛衣。 
  我彻骨冰冷。 
 
  我打电话叫来了刘洋,他站在映真的床前,眼神冰冷,看不到一丝怜惜,甚至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轻轻巧巧一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把像抓到根救命稻草般的映真重又打回了万丈深渊。映真伸出的一只手,在空中僵固成一个姿势,再也握不到她想要的温暖。 
  隔着不到一公尺的距离,他们之间站成了两个世界。

 

      也许这是天意吧,你看现在孩子也没了,再这样纠缠着不放手,你觉得有意思吗?

刘洋的话,像刀子般凛冽地飞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与映真之间,早已经面临了摊牌的局面。

  映真像丧失了全身份量般颓然倒回床上,在我呆怔的瞬间,刘洋似一只蝴蝶,轻巧地飞离了急诊病房。

      被注射了镇定剂的映真沉沉地睡着,我的心里万马奔腾,全身一阵阵地发冷,止不住地颤抖,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也不自觉。跑去外面的小卖部买了劲酒,连喝三瓶,依然无法镇定。我知道我必须去做一件事情。 

  到刘洋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整座城市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肆意淋漓。 
  我全身湿透,站在雨里大声喊着刘洋的名字,没有人应答。直到我手中的石头砸碎了他家的玻璃窗,他才出来开门。我顺手操起墙边一个花盆,砸向了他的脑袋。 
  看到鲜红的血在他的额头上迸开来,我无比兴奋。我基至听见自己发出了动物般的尖叫。就像那一年,我破碎的嗓音,在医生的手术器械下发出的叫声一样。


。他们问我家人在哪里,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周仕诚。  
  周仕诚匆匆赶来。深秋的天气,他的额头竟然有细密的汗在冒。 
  我被他保了出来,他没有一句责备我的话,只是摇头叹息:你看你平时挺聪明的一个人,关键时候怎么犯糊涂了?要整什么人你告诉我,犯得着把自己送上门去?
  我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我知道周仕诚在这个地方有点势力,只要他说句话,那个家伙残了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好事。我是太傻,但是我没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若有一日他负了映真,我要叫他付出代价。 
 
  周仕诚不知道我的想法,还在那里唠唠叨叨:你老是这么不懂事,以后怎么办?现在映真可指着你呢!
  我被他说得大哭起来。我是真的害怕,我受伤的时候,映真把我照顾得这么好,现在她需要我来照顾了,我又能做些什么?我什么都不会,连饭都会烧糊。映真以后怎么办?我们以后怎么办?
 
  周仕诚面对我说来就来的哭声,手足无措,一会儿拍拍我的背,一会儿拉拉我的头发,一双手不知道摆哪里好。

      我突然神经发作,没头没脑地对他使性子:要不你把我们两个娶了吧?我和映真,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嫁的,我现在只能求你了。 
  他被我的无厘头吓到,楞了片刻,才轻声说:傻话。 


 
    八、

      我和周仕诚一起把映真接回了我的家。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这三天里,她粒米未进,我也吃不下东西,倒叫周仕诚找来的做饭阿姨惶恐地不知如何是好。

      周仕诚几乎隔天来一次,手上,无一例外地拎着些俗气的营养品和鲜花。但是,面对映真的困境,他和我一样束手无策。

      正当我们打算叫120把映真载去医院吊营养针的时候,她起来了。那天夜里,她似幽灵般站在我睡觉的沙发前,吐字清楚地跟我说,她饿了。

 

      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脱身的映真,表现正常得让我害怕。她提出要重新找工作。周仕诚给她在娱乐城安排了一个收银的工作。我知道这个位置,从来没缺过人。经历了最近这些事,我隐约明白了点他的心意,可我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

 
  直到有一天,映真忽然没头没脑跟我说:颜颜,我知道你是外貌俱乐部的。可是当一个人,水里来火里去地淬过之后,就会明白,外貌是多么不堪一击的皮囊。一个男人最珍贵的,是他最朴素的愿望: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和绝望。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是爱情来去一阵风,它的保鲜期能有多久?我已经目睹映真被它伤得体无完肤,让我如何能再去相信它是蜜糖,是和风,是无忧纯美的笑容? 

 

      转眼,年关将近。看着映真日渐饱满起来的脸颊,我的心也放宽了一点。虽然半夜里,仍能时常听到她隐忍的啜泣。我知道,她心里那道伤痕太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愈合。

 
  在我以为一切都已事过境迁的时候,平地风波又起。 
  那天周仕诚打来电话,说映真接了个电话出去后,一直没回来。已经将近七个小时了,打她手机也关机,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上别的地方去了。
 
  映真当然没有回家,她不知道去了哪里。手机一关,她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络也失去。她消失得毫无预兆,周仕诚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去找,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我们准备报警时,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只有短短的一句话:颜颜,我在苏州老家,你别担心。

      她的电话挂得很快,我再打过去,已是电脑冰冷的语音: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知友如此,我知道这决不正常。我马不停蹄的赶往苏州。                  
  苏州的老家只有她爸和她弟在。她爸一脸喜气地嚷嚷:哟,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啊?女儿前脚刚走,干女儿后脚就跟来了。 
  我顾不得寒暄,争切地问他:爸爸,映真回老家来干什么?她有说她去哪里了吗?她有没有做些什么不太正常的事情?

      我的急慌影响到了她爸,老人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
 
  她给了我一笔钱,还挺多的,她说是最近店里生意好,多给我些家用。囡囡,真真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看着忧心如焚的老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找了个拙劣的理由,匆忙告辞。

 

      心里一直有不详的预感,映真的失踪,一定和刘洋有关。我被自己脑子里所充塞的种种猜想吓到,租了辆轿车飞速赶回杭州。

      然而我还是慢了一步。当周仕诚撞开刘洋家的浴室门时,我被眼前的情形吓得魂飞魄散。
 
  刘洋手脚被绑,身子也被绑在浴缸的龙头上。他的嘴被贴上了黑胶布,整个人浸泡在浴缸里,眼神充满了恐惧。浴缸里的水是红色的,飘浮着一个女人黑色的长发。

      这个躺在浴缸里流干了鲜血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映真。
 
  关于映真自决的真相,是在经过很长时间之后,周仕诚才肯告诉我的。映真被摧毁的那个罪恶之夜,原来是撒旦布的一个局。那只魔鬼的手原意是想解决一个麻烦,假借别人之手,处理掉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他也没料到,事情的发展,最后会滑出他计划的轨道,没想到会毁掉一个女孩的一生。更没想到,也毁了自己的一生。

 

      映真留给这世间最后的字条上,写着:这一生,我做不了你心尖的朱砂痣,也不想做你嘴边的饭粒子。我就坐一枚锥子吧,永远扎在你的身体里,让你想起我就会疼。

      我从来不知道,映真竟然也是这么一个决绝的女子。 她让刘洋看着她死,就这样成了扎在他身体里的那枚锥子。
 


   

     九、

      那年的深冬,映真的骨灰被干爸带回了苏州老家,葬在了她妈妈的坟头隔壁。

      我一生的眼泪在那个时候好似全部流干了,只是心底深绝的痛,让我一夜之间生出了零星白发。记得爸爸离开的那一天,年幼的我也是这般仰着头,心里哀恸无比,却流不出一滴泪。 
 
  离开映真家的时候,我看见周仕诚偷偷往他家的饭罩子里塞进去厚厚一叠钱。

      临上车前,我看见他握着干爸的手,说:您要多保重身体,您还有我们。您是颜颜的干爸,也就是我的干爸。从今以后,有我们孝敬您。
 
  连着几天几夜的奔波和刺激,令我心力交悴。回去的车上,我倚在周仕诚的腿上沉沉睡去。直到感觉有一只温热的手在擦拭我的脸颊,才惊醒过来。张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写满了怜惜与不舍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不好意思地说:你在梦里哭了,我给你擦擦。别怕,有我呢。
 
  我忽然想起了映真曾经跟我说过的话:一个男人最珍贵的,是他最朴素的愿望: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和绝望。

      从来没有比那一刻更明白自己的心意。眼前这个人,就是你的依靠。你看他那么高、那么壮,他的身躯,十三级台风来都吹不倒。 
 
  在第四个春天姗姗来迟的时候,我跟周仕诚举行了婚礼。 
  妈妈坐着轮椅来参加了我的婚礼。她说:颜颜,你从来像今天这样漂亮过。
  我说是呀!因为今天我是新娘子。然后突然间,悲痛来袭。心里涌上来我跟映真嬉笑时许下的同嫁的诺言,想着她如今一个人住在寂静的墓园,而我的周围,却在狂欢。看着干爸爸笑得又欣慰又哀伤的脸,我终于忍不住地蹲下身去,痛哭失啼。
 
  泪水很快弄花了我脸上精致的妆容,湿透了雪白婚纱的前襟。所有的来宾都楞住了,这是一幕多么不协调的风景。绿色的草坪,白色的鸽子,五彩缤纷的汽球和缎带子,再加上一个哭得涕泪横流的新娘子。 

  所有的人都知道,那绝不是喜极而泣的眼泪。只有身边经历过的朋友才知道,我哭,是为了那匆匆而逝的四个春天和两个女孩子的爱情。 
  周仁诚匆匆奔过来,拥住了我的肩膀。轻声说,傻瓜,你在这里哭,看看映真,她在天堂笑呢。 
 
    故事的最后,刘洋被免于起诉,但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自那日以后,他的神智已然不清。
       我后来去看过一次刘洋, 在医院的精神科。他一看到我吓得立刻逃散开去,手指着我身上红色的套装,嘴里吱吱怪叫着“血……血……” 
  身边的医护人员告诉我们,这个病人很奇怪,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官认知只有两种颜色。黑色的,是头发。红色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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