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坊.小说连载|枣黑子扶贫记之二

　　苏志波又走了好一阵，才摸到李夏青家前。江河村地形复杂，一个村跨了三道梁，村西村东长跑山路的人都得走上小半天。而今天原本，应该是村上干部领着他入户的。刚来的时候状况还好，村里干部以为县上又是要给钱支援建设，一个个心里火热，立马召集村里各户户长开了个大会;结果听苏志波说了半天扶贫政策、年度目标，没提一个子儿，大部分心里就降了温;余下几个有些责任心的干部，倒还领着苏志波去了几个扶贫对象家做了几天家访，但几天山路走下来，劳心劳力还没甜头，也都散了伙。村支书知道这事，发了一通气，也是没用。心里无奈，自己带着苏志波走了几家，可毕竟年纪大了，手头事情也多，于是今天就苏志波一个人了。

　　李夏青住的房子的确破烂的不像个样子，就三间纸糊似的泥胚房，还塌了半间。屋前地面地势有些凹，常年积水，养了一地青苔。几块石头就那么散乱的丢在地上，似乎是用来让人落脚好进屋的，但明显有些敷衍，似乎也不愿谁踏上这石头，苏志波走两步还是踩进了湿滑的泥地里，弄了一脚泥。

　　还没靠近，就听到屋里在嚷嚷，苏志波正待细听，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皱着眉头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瘦高个儿捂着肚子低着头跟在后面：“你晓得，我也是么得办法。”

　　男人看见苏志波站在门外，认出他来，脸上稍微好看了点。他停下脚步，扬了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回头对瘦高个儿说：“老表!你家里情况我熟悉，也是造孽!这样吧，你看，再等你两三个月，行吧?我也是急到用钱修房子。”

　　“哎哟，我这到哪里给你找啊!要不你看，把我这条命拿去!” 瘦高个儿似乎肚子痛的厉害，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腹部。

　　男人听到这话，正要发怒，苏志波见状赶忙上前说：“大兄弟，有话好好说，人是活的，办法总想的出来。钱的事嘛……”苏志波有意调和下，但遇到欠钱这种事，他也一时想不到说辞。

　　“你是干啥的?” 瘦高个儿刚才一直低着头，听到人说话才注意到苏志波，他抬头打量了下，问道：“你莫不也是来问我要钱的?我可好像没见过你!”

　　苏志波离得近了，明显闻到瘦高个身上一股霉烂味儿。不仅如此，他的眼睛也肿的厉害，脸上煞白。苏志波心里一估摸，笑着回道：“我是来带领乡亲们致富的驻村干部苏志波，你就是李夏青吧?”

　　“致富?对，对，我就是李夏青，你赶紧帮我把债还了吧!我立马就富了!”

　　“呸!老表你咋这么耍混?帮你把债还了?这叫啥子话，你好歹还姓李，你么丢这个人!”男人听到，忍不住对李夏青吼道。

　　“你还知道你是我老表?”李夏青满脸惊讶，又问了一遍：“你还知道你是我老表?当初你二答没害病的时候，你一天迟早死皮赖脸朝我家里跑，我也是瞎了眼，顿顿好酒好菜给你招待着;这家里落了难，你躲几远，走路上碰到都恨不得不认识我!”

　　“你……你……”男人指着李夏青，气的脸发白，半天憋不出话。

　　“我咋了?”李夏青站起来：“我就这样!你打我嘛!、”他指着自己的头：“来，朝这打儿!把我打死一了白了!”

　　苏志波以为两人要扯架，紧走两步插在中间，没想到男人忽的气势一弱，摇摇头，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苏志波愣在原地，看了看男人的背影，又看了看李夏青。 “呸!白眼睛狼东西!”李夏青对着男人啐了口，转头向苏志波：“你说你是……带我们致富的?”

　　“是啊。”苏志波看着李夏青，感觉头很大。

　　“你是来给钱吗?”

　　“给不了……我只能帮你出些主意……”苏志波看着李夏青，声音越来越弱。

　　“呵，多大的毛头小子，也轮到给我出主意了!”李夏青本来紧绷的脸，听到苏志波的话摇头晃脑自嘲一笑：“我也是活到头啦……唉，进屋坐坐吧。总归是客。”说着，李夏青又将手捂在肚子上，朝屋里走去。

　　苏志波跟在后面进了屋。从门口跨进去，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呛的苏志波连打了几个喷嚏。屋里没个窗户，就一个透明的瓦片让一束细微的光打下来。昏暗的光线好一会才让苏志波适应，他抬眼四看，眉头皱起：堂屋里摆着一个筛谷子的风车，一个大木盆，几把椅子，然后是一地杂七杂八的土豆、红薯、萝卜干、玉米棒子。李夏青已经坐下，就坐在那屋顶垂下的光束后面。

　　“你自个找地儿坐吧!有事快问，我还要睡觉。”

　　苏志波看了看四周，实在难以下脚;但想着要填资料，只得小心踮起脚，从众多杂物中拾掇出个地方，搬来凳子坐下。整个过程中，李夏青始终佝偻着背，捂着肚子坐那里。

　　“你的病有些严重啊。”

　　“嗯。”

　　“啥子病。”

　　“疝气。”

　　“吃药了吗?”

　　“哼，吃药有啥用!”

　　“……那不是现在啥也干不了?”苏志波在卫计局，对于疝气知道些，这种病吃药顶多维持，但要根治必须做手术。而病一日不好，一日就受不得累，干不的活。

　　“我也不想干!就在这儿等死!你要是好心，回头帮我找个地儿一埋就行!”

　　“别这么悲观嘛。那你为啥不去把病治好呢?”苏志波问完，转眼一想就明白了——没钱。于是又问：“你媳妇呢?”

　　“我媳妇……”李夏青冷笑了下，长出口气：“知道啥叫命吗?”

　　苏志波没接话，他知道李夏青并不是在问他。他还有话要说。

　　“命就是无奈。”

　　屋里随着这话，彻底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大一会，李夏青抬起头继续说道：“10年前我在广州打工，认识的我媳妇淑芳。那时她多好啊，我一见面就让她迷住了，她放咱们村，绝对是一顶一的美女!我也是走了大运，遇到了这么好的姑娘。”李夏青难得笑了笑：“在一起一年后，我们结了婚;第二年，我们添了玲儿，于是计划着回家乡安定下来，开个小饭馆，做些小生意，安安心心把玲儿养大，供她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可就在我们刚把餐馆张罗好，准备开业的时候，我爸查出患了肾衰竭……你知道啥是肾衰竭吗?”

　　苏志波点点头。

　　“你知道，透析一次得花多少钱吗?”

　　“几……千吧……”

　　“四千。”李夏青用手比划着，扬起的手指停在光束中，像一座沉若万钧的大山：“四千!我在广州不吃不喝打一个月工也挣不来这四千!而我爸，一个周就要透析一次……那段时间，我在医院没日没夜的的守着，几乎就没怎么睡好觉……我一闭眼，心中就是四千这个数儿……”

　　“我当时都快疯了!还好，淑芳一直鼓励我，为了减轻负担，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到村上，还一边做零工补贴家用。”

　　“爸坚持了十个月，撒手去了……但我晓得——不，我敢肯定，他还可以再坚持的。至少，至少一年没问题……那天，医生突然告诉他，，随时可以做手术。然后，就在夜里，我正在医院楼底下打电话四处求人借钱的时候，他走了。”

　　李夏青定定望着苏志波，双眼在昏暗的房间中像是一汪寒潭，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下午，爸他忽然很有精神，跟我说了很多话。”李夏青陷入回忆，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温柔：“……快吃饭的时候，他说他想吃韭菜饺子，让我去买一碗。我当时正在愁跟谁去借做手术的钱，心烦意乱的，没去给他买。现在想起，爸他应该是想我妈了……”李夏青满脸愧疚：“妈在世的时候，他最好的一口，就是就着妈做的韭菜饺子喝上两口自己酿的拐枣酒……这可能是他活着最后一个念想了吧……”李夏青叹口气。

　　长久的沉默后，李夏青陡然仰起头：“为什么?你说，我已经卖了房子，花光了手头所有积蓄，借了那么多钱……你说，为什么?”他的表情有点狰狞，无数绝望、痛苦、愤恨、无奈在脸上闪过，最终，重归木然。

　　苏志波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李夏青问的“为什么”到底是指什么。他也不想去想。此刻，他连直视李夏青的双眼的勇气也没有。但黑暗中的那双眼，却无时无刻不在拷问着他。

　　“都怪我，我太没用了。要是我有钱多好啊。从那以后我经常在想，我要是有钱多好……”

　　“这不怪你……”苏志波无力的安慰道。

　　过了好一会，李夏青平复了下，继续说：“回来后，村里看我一家可怜，临时让我住了这间房子。本来凭我和媳妇，努力个两三年，把欠的钱一还;再过个两三年，家里光景也就好点了。可我忽然就得了这个病，重活干不了，顶多能趁着病情偶尔好点的时候，去给村里王木匠帮帮忙，上一下漆料。不过他那破手艺，还不及我一半!但我得的钱，还不够他百分之一!我也想去把病治好!可本就欠了好几万的债，我又这幅模样，谁借我……你说这老天爷，凭什么，就逮着我不放?我恨呐!”李夏青锤着胸膛，情绪激动;苏志波想安慰，又不知怎么说。

　　安静的屋里，只剩李夏青重重的喘息。苏志波正待说些什么，李夏青忽然一颓，无力的垂下了头。

　　“……渐渐的，来催账的人也多了，淑芳一个人干活，补贴家用都不够，更别提还债。我不忍心让淑芳窝在这漏风漏雨的破房子里，于是过完年，就将她和孩子一起撵了出去……”

　　“……那她现在在哪?”苏志波问。

　　“镇上，在镇上餐馆里干活。”李夏青说道这，脸色显露出一丝戏谑：“那个餐馆，就是我们以前打算开又因为治病卖给他人的那个餐馆……唉，这就是命啊!”李夏青抱头痛哭。

　　绝望在房中蔓延，让人感到窒息。命运嘲笑的站在高地，伸出双手挤压着李夏青，试图榨干这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中最后一丝生机。

　　苏志波听的口干舌燥。那种面对命运的无力，真真切切形如实质的传递给了他。

　　苏志波脑中回荡着刚才李夏青的话，不禁也问了自己那个问题：命运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就是飘忽无常的虚无与早已注定的痛苦?那人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苏志波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人不是死物;人，应该活的好一点。

　　苏志波定了定神，理了理头绪，心中一合计，对李夏青认真的问道、一字一句的问道：“老哥哥，你想不想把病治好?”

　　“你想不想把媳妇接回来?”

　　“你想不想看着你孩子将来长大成家?”

　　李夏青抬起头，绝望的双眼中，一丝渴望燃起、又转瞬熄灭，如此这番几经闪烁，最终，他还是迟疑的、试探的问出：“我可以吗?”

　　“啪!”苏志波合上扶贫记录本，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双手伸出握住李夏青的手：“老哥哥，今天以后，我陪你重新活一次!”